本文作者
陈新华,东北石油大学人文学院语文教授。1968年下乡,1982年大学毕业,从教近半世纪。发表社科论文百余篇。退休后在刋物和网络平台上发表古诗词和现代诗二百余首,散文百余篇。
原题
花样年华。周平英画
“重湖叠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钓叟莲娃。”
列位看官,这几句歌唱杭州富庶的绝妙好词,用来描写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下插队之鱼米水乡,毫不为过。奔腾呼啸的松花江流至三肇平原,甩了九九八十一道弯儿,愈甩,江面愈开阔,江流愈湍急,把一片肥得流油的黑土地留给了两岸勤劳而美丽的松花江人。肇东县东发公社便是这片宝地中的宝地,这里河湖港叉交错,星罗棋布,处处鱼翔浅底,鸟鸣碧空,稻花飘香。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,人们也能吃上黄登登的玉米饼子。在下插队到这里的第一天第一顿饭,就有幸分享。那叫一个香,香脆细软,齿颊芬芳,生生香了我大半生。地杰,自然人灵。姑娘长得俊俏,小伙儿长得帅气。大一点的村落都会有几个倾国倾城,如此,便生发出一桩桩男女风流韵事来。喜剧也好,悲剧也罢,都鲜明地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。
如花岁月。王国斌画
话说东发公社所在地东发大队,大队书记肖老汉是乡里第一苦大仇深人,其父旧社会人称“肖老光棍”,家徒四壁却为人仗义,连土匪都敬让三分。每每落脚他家,临走时总要给老汉一家留下些许口粮。如今肖老汉身为共产党的“封疆小吏”,整天扛着锄头,在辖下村庄转悠,满口念的全是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的经,什么牛鬼呀蛇神呀,在他眼里都是老少爷们儿,乡里乡亲,谁要敢打他们的主意,得先问问他手里的锄头答不答应。虎父无犬子,考上重点高中的的儿子肖荣也是当年的一代枭雄。因为根红苗正,成了造反英雄,又因为嗓门大,喊口号出了名,只要批斗走资派,就能听到他那声若滚雷惊天动地的口号声。那声音浑厚、高亢、响亮,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超大音箱,根本不用高音喇叭。一次县里批斗县长,县委书记,他一嗓子“打倒——”,当时就把扩音器干灭了火儿。前排的造反派们倒下了一大片,个个捂上耳朵,趴在凳子底下,动弹不得。他喊口号时的姿势跟宣传画上的一模一样。高大魁梧,浓眉大眼,四方脸,棱角分明;穿一身不戴领章的绿军装,红袖标,红皮带,活脱脱从画上走下来的红卫兵。铁臂一呼,铁拳恰如榔头一般凶狠有力,双眸喷出两团怒火,令人想起喝断长坂桥下水的张翼德。仔细打量,这肖荣还真是“身长八尺,声若巨雷,势如奔马”的现代版猛张飞。喊口号儿要一男一女,女的选遍全城也找不到和肖荣标配的搭档。过了不久,来了一位飒爽英姿,毛遂自荐,一试,声音清脆,嘹亮,爆发力强,果然武艺高强,是肖荣的绝配。尤为令肖荣感动的是,那女子是自己的忠实粉丝,哪里有他的雷霆之音,哪里就有她俏丽的身影,为了具备肖荣式战斗风格,她整整苦练了整整一个三伏天,足见其精诚!果然没让众人失望,与肖荣的配合十分默契,一个震动四方,一个震撼九天,一个喊“打倒中国赫鲁晓夫!”另一个必喊“打倒刘少奇!”一个喊“誓死保卫毛主席!”另一个必喊“誓死保卫党中央!”简直是珠联璧合,前台十米之内,无人敢立。举凡大型的批斗会,必有两位大将军跃马横刀。不过有一条,若让他们去写或者念具体批斗某人的发言稿,那是万万不可的,这是他们的造反底线,更是做人的底线。用今天的话说,他们哪里是造反,分明是做秀哇。二人台上配合默契,台下互相关心,体贴入微。肖荣家住农村,是肇东一中的住宿生,有时批斗会过长,便会错过学校食堂开饭的时间。正踌躇之时,刘丽春会端上香喷喷的一盒饭。男的坚辞不受,女的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又取出一盒,原来她是有备而来。打开一看,每每都是他最爱吃却吃不到的白花花的大馒头,还有西红柿炒鸡蛋,我的天!荣哥儿心里那个甜呐!接下来,革命战斗友谊便发展到了花前月下。当然,两位誓死保卫的革命战士绝不会像小资产阶级那样卿卿我我。那时候,《青春之歌》里的林道静,《林海雪原》里的小白鸽,都成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,革命战士心怀朝阳,怎能做男女蝇营狗苟之事?顶多分别之时,牵着对方的手,依依不舍,不舍依依。不行,这不还是小资吗?最后,双方互致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崇高敬礼,快刀斩乱麻,结束了彼此的缠绵。到了东北大地亮起新曙光,各级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,也就没有造反派什么事了。1968年夏,一段最新最高指示,造反派的精英——中学的红卫兵和小学的红小兵,都成了知识青年,却与知识无缘。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,从此城里不闻批斗声,人间再无造反派。肖荣是农村回乡青年,当初满怀报国之志,告别家乡,造了两年反,才知道,其实祖国哪里都不需要自己,真正需要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家乡。离开母校之时,刘丽春却没有如期来送行,让他望眼欲穿,失魂落魄地踏上归程。却说刘丽春属下乡知识青年之列,不待学校和街道动员,更不待父亲单位以行政处分相要胁,竟主动申请下乡插队,目的地就是肖荣的家乡——东发公社。当刘丽春倾情一爱,站到肖荣面前时,对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正是:山穷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,眼前人竟是心上人!老话说得好,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自古以来都是金凤凰往梧桐树上飞,新中国成立,建立了城乡户籍制度,举世之人,莫不争相往城里挤,偏这只金凤凰却主动往鸡窝里钻。肖荣不解:“你这是为什么呀?”她灿然一笑:“只为一颗爱你的心!”从此,这两位会场上珠联璧合的搭档,变成了鸾鸣凤和的美满夫妻。更难得的是刘丽春在这棵农村的梧桐树上一唱就是大半生。春种夏锄,秋收,农活家活样样拿得起,放得下;婆媳,姑嫂,邻里相处无忌,最重要的,初心不变,快乐终生。不久,肖老汉光荣退休,肖荣被推为新生代大队党支部书记,想不到他也学父亲扛锄管队,把生产搞得红红火火,八个小队,最富的每个工作日一块七八,最差的也在一块以上。引来了凤凰一只又一只,他的兄弟肖文竟从山东济南娶来一位国色天香做媳妇,成为村里又一段佳话。有人说这是肖老汉积德修来的福,老汉拈动胡须,甚是矜持,心里早乐开了花。中秋夜话。王国斌画
如果说东发公社是一顶富贵的王冠,东发养殖场就是皇冠上的明珠。这里农牧副渔,业业兴旺发达,最让人艳羡的就是它的养貂业,是那个年代不多的出口产品之一,也是养殖场上百号人一年收入的主要来源。养貂工有四人,一个老师傅带三徒弟,二男一女。男的都是场里老职工。单说这女的姓王名婉茹,也是知青,是权倾一时的某局长之女,家有一众兄弟姐妹,却同父异母两重天,她身材瘦小,颇有姿色,生性自卑而刚烈,其父无力荫庇,便借知青下乡之机把她送到这片富庶之地,了却自己的爱女之愿。婉君的经历深得魏师傅同情,便收为爱徒。再说其中一位老职工郭君,聪颖好学,吃苦爱劳,是个一等一的庄稼把式,此外,捕鱼捞虾,木工瓦活,样样精通。来到养殖场,便成了师傅的第一高徒。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分,郭君年近而立依旧孑然一身。婉茹姑娘虽有众多女知青为伴,却因性情孤僻,常常离群索居。那貂舍与宿舍相距二里之遥。小径左边是烟波浩渺的大明水,右侧是榛榛莽莽的芦苇丛。黄昏收工,行走其间,常闻野狼嚎叫,婉茹姑娘每走一遭,便心惊肉跳一回。心有爱意的郭君自然成了护花使者,这在双方都是求之不得。师父看出端倪,努力为之撮合,婉茹姑娘坚辞不受,毕竟他们相差七八岁之多。却说1967年小雪那天,黄昏时节,一场暴风雪从天而降,朔风呼啸,狂雪乱舞,对面不见人。婉茹和郭君一前一后走了一半路程之时,突然,婉茹无端地毛骨悚然,郭君亦觉头皮发炸,汗毛倒竖,经验告诉他们,附近有恶狼!婉茹身体抖成一团,手中镰刀几次掉在地上,几乎一步步向前挪动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,郭君就有这么一身英雄胆魄。你看他,手持一米多长的铁棍,让婉茹抓牢着自己的胳膊,缓步搜索而行。当他们来到一处茂密的芦苇草丛前,一条恶狼果然从草丛中窜出,与他们眈眈相向。是夺路前行,还是掉头后退?郭君果断地做出判断:这是一只饿极了的孤狼,不然不会离开套子里的柳条通,来到村庄觅食。强行夺路怕是不行,对方此时正穷凶极恶,只能避其锋芒,退回貂舍,且貂舍里有两条猎犬,若能唤出,便可解除眼前险情。于是,双手将铁棍舞得呼呼生风,紧紧护住婉茹。小时候跟伯父学过的几招棍术此时派上了用场。同时,口中连声大呼“大虎!二虎!”那恶狼气势汹汹,步步紧逼。婉茹惊叫着后撤,突然脚下一滑,跌了个仰面朝天。郭君停下脚步,伸手拉起婉茹,那畜生本欲借机进攻,无奈郭君铁棍舞得密不透风,逡巡不敢近前,双方紧张对峙。说时迟,那时快,两只猎犬嘶吼着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,恰如两道黑色的闪电。“汪一一汪一一汪一一”二犬啸声如虎,四围村落顿时百犬相和,千犬相和。形势立即大变,婉茹姑娘一扫恐惧心态,双手高高举起了镰刀。郭君精神大振,勇气倍增,呼哨一声,两犬同时冲向饿狼,仿佛两只飞镖从郭君手中飞出。郭君自己也舞动铁棍掩杀过去。那饿狼见大势已去,掉头便逃,二犬紧追不舍。郭军知道不可恋战,一旦饿狼呼来援手,情况又会逆转,便招呼一声,带着二犬,拉着婉茹,返回了貂舍,毕竟最该受到保护的是上千只水貂呀。自此,婉茹的一颗芳心有了归属,下一幕,洞房花烛,成为知青扎根第一人。从此,小夫妻恩恩爱爱,相伴白头。不过,农村终不比城市,此地虽富庶,富庶却靠双手创造,且生存环境较城市恶劣十倍百倍不止。就是他们的安乐窝,也是夫妻俩一块垡一把泥一把草地盖起来的一一足用了两个月,花去了夫妻俩的全部积蓄。几年过去,婉茹便成了地道的黄脸婆:脸上写满苍桑,手上贴满老茧,满口油盐酱酿茶……不过心里是踏实的,快乐的,儒雅依旧。父亲来信相问,她用苏轼词回复:“试问岭南应不好,却道: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
纯真年代。刘孔喜画
俗话说,智者千虑必有一失,场领导们唯独没有考虑的是,已婚知青来场插队或知青结婚成家怎么办?话说1966年还真有一位已婚知青来场插队,且是地区行署领导之子,姓高名大伟。小伙子高大帅气,性格柔和,知书达礼,敬老爱幼,人见人爱,花见花开。他的妻子是绥化市百里挑一的闭月羞花,已为行署机关的公务员。新婚不久,小伙子便遵从父命,下乡插队到养殖场,并主动要求去了捕鱼队,也许那里有诗和绿如蓝的松花江。因工作紧张繁忙,竟两个月没有回家探亲,冷落了新婚妻子。妻子晓看天色暮看云,行也思君,坐也思君,望穿秋水,终是不见君,日日三更归梦三更后。一路火车汽车还跋涉,三道岗子三道水,一水胜过一水深,最后涉大明水,水竟及腰。从未吃过苦的她,衣服湿了,脚磨出了泡,白萝卜似的玉臂上叮满了蚊子包,她咬着牙没让泪水淌出来。想不到,千辛万苦来到场部,方知丈夫远在松花江畔,满怀希望空欢喜。妻子一咬牙,沿松花江大坝直寻至江边的大牛角捕鱼队部,已是掌灯之时。刚刚收网归来的丈夫着实吃了一惊。那年月,全场只有一部电话安在场部,打长途丈夫从来接不到,所以这次妻子没打电话,想给丈夫一个惊喜,只是这惊喜之于妻子,代价太大了!妻子一头扎在丈夫怀里,泪水像扯不断的线,止不住地往下流。丈夫听完妻子的叙述,吃惊过后,是心疼,是感动,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。捕鱼队领导得知此情,特地批准小夫妻回场部团聚,可是场里没有夫妻房,团聚也就名存实亡了。无奈二人只好分开住宿,女知青们特为妻子腾出了被褥,把火炕烧得火热火热的,以表达知青们火热的待客之情。 此时恰值金风送爽,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梭,时而光滑灿烂,时而朦胧梦幻;是彩云追月,还是月追彩云?湖畔秋花初放,香气逼人——这还得感谢老场长。喜欢花花草草就成了资产阶级?劳动人民就不能拥有美好的生活?我他妈就不信邪!常常顶着星星在湖畔栽花,春去春又来,十里春风,十里芬芳,仿佛给大明水戴上了半个美丽的花环。夫妻二人携手徜徉在大明湖畔婆娑的树影下,潋滟的波光前,柔情似水的月光里……赏秋,赏月,赏花,赏彼此,眼中爱意看不尽。走着走着,来到了打麦场。当时正是小麦脱粒的时节,脱粒后的麦秸堆在一处,形成一个金色的小山,两人不约而同地坐上了柔软、蓬松、温暖和温馨的麦秸堆。因为上下都是软软的,两人一直沉下去,沉下去,身上被一层层麦秸覆盖着,覆盖着……这是多么好的一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啊!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”,农村人约会的地点应该在此吧。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”一则小别胜新婚,二则妻子千辛万苦之后,两人愈加感到相聚的珍贵与甜蜜。于是,天地之间,万物皆无,只剩他们夫妻二人。两人紧紧相拥,在麦秸堆上起伏着,在幸福的波浪中起伏着……羞得怒放的秋花,捂上娇美的脸庞,羞得一轮秋月,悄悄钻进了云朵里。对了,这就是闭月羞花的真正来历吧!地为床,月为灯,麦秸为铺盖,夫妻今日欢愉,应该是此生此世最为浪漫的团聚吧!小伙子不负父辈之望,后来成长为一名不忘初心,牢记使命的优秀的省管干部。养殖场终归欠缺知青们一个有温度的人文关怀,更欠扎根知青一个人文的终极关怀。富庶之地尚且如此,穷乡僻壤又当如何?
王国斌画
话说汉末建安中,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,为仲卿母所遣,自誓不嫁。其家逼之,乃投水而死。仲卿闻之,亦自缢于庭树。谁会想到,历史发展到1960年代末,竟然也出现了一段孔雀东南飞的悲剧,且听在下慢慢道来。东发公社的最西端有个二郎山村,是个出了名的穷地方,地非不沃也,人非不聪也,只是村里的戾气太重,人们把精神头都用到了阶级斗争上。有庄姓富农,土改时不幸身亡,留下孤儿寡母,苦苦度日。儿子庄生聪慧过人,因有解放军军官夫人表姐资助,衣食倒也无忧,竟出落成一表人材:玉树临风,才高八斗,方圆百里,每每学校考试或竞赛,从来独占鳌头,无出其右者。以优异的中考成绩,考入省级重点中学,谁知奋斗拼搏了二年,一场内乱断送了所有学子的求学前程,无奈只得回归故里,庄生梦蝶,一场空矣!庄生的回归,对于故乡来说,却不啻是天上掉下一个贾宝玉。平时庄生虽有假期,却很少回家,更多是在县城表姐家,争分夺秒,孜孜不倦,欲高考一展身手。为解母亲思子之念,表姐一并把母亲接到城里,让母子团聚。如今,穷乡僻壤,突然出现一位气质儒雅,谈吐不俗的美少年,自然引来了一双双艳羡交织着妒嫉仇恨的目光,更引来了一双双热烈追求的异性的目光。乐府《陌上桑》里这样描写男子追星的场景:“行者见罗敷,下担捋髭须。少年见罗敷,脱帽著帩头。耕者忘其犁,锄者忘其锄;来归相怨怒,但坐观罗敷。”如今村庄里的怀春女子之于庄生就是这般情景。下田锄草,女孩儿们争相挨着庄生的田垄;地头歇气,女孩儿争相送上自己的凉白开,有的还特意加了糖。若是开个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报告会,女孩儿都会把自己的体会文章拿给庄生,让庄生修改,即便短暂接触,女孩儿们嗅着庄生身上充满磁性的清爽的男性气味,也无比幸福……庄生没有迷失自己,没忘记黥在脸上的“黑五类”的印记,没有忘记在学校所遭受的政治迫害和人格侮辱,对女孩儿们的殷勤一直冷静相待。“众里嫣然通一顾,人间颜色如尘土。”唯有那个叫刘红梅的妇女队长令他砰然心动。那女子与自己曾是初中同学,甚至一度同桌。二人两小无猜,青梅竹马,学习上互相帮助,生活上互相照顾,却只停留在同学情谊上。因未考上高中,红梅早庄生两年回乡务农。果真是女大十八变,红梅如今花容月貌,身段,丰姿,气质,无一处不让青年男子倾心,尤其那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,那桃花一样红艳的容光,粉桃一样丰满的两腮更让人辗转反侧。当上妇女队长后,求婚者盈门满户,有本村的,有十里八村的,还有城里的,她全没看在眼里,因为庄生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。两人一见倾心,电光石火般的眼光透露了全部秘密,但庄生表面上依旧保持冷静,对待红梅不冷不热,不瘟不火。红梅本是五代赤贫,自然天不怕,地不怕,为了独占风光,只要有机会,就会和庄生在一起。田间,地头,生产队部的大火炕,就是看电影,观赏文艺节目,她也会拉着庄生的手,和他并肩坐在一起,那凌厉的攻势,任谁也难以抗拒,也不会不愿不能抗拒!两人终于发展到了花前月下,一个说: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另一个道:“山无棱,天地合,冬雷阵阵夏雨雪,乃敢与君绝。”红梅鼓励庄生:“不要怕,宪法赋予我们自由恋爱的权利,天王老子也管不着。”结果,女孩子们生了嫉妒心不说,男青年们更是对庄生妒火烧心。不行,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!此论一出,曾经让黑五类及其子女发抖的“红卫兵”袖标又挂到了民兵连长等一众头头的臂膀上,此时是1969年麦收时节。红梅的家长开始干预,生产队的一众领导参与干预,一场罪恶的阳谋开始实施了,他们打着捍卫红五类的纯洁,捍卫革命队伍的纯洁的旗号,把庄生五花大绑,推进了杀气腾腾的批斗大会上,庄生鼻口流血,白衣褂子被撕得七零八落。“是不是要腐蚀革命干部?是不是要钻进红色队伍复辟资本主义?”这阵式,庄生在学校见识过,也经历过,加上自己行得正,走得正,自是正气在身,无所畏惧。他一句都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眼孔浅时无大量,心田偏处有奸谋。一个早就对他嫉妒如火仇恨入骨的红五类青年此时下了死手,抡圆了棍子,劈头盖脑一阵毒打,他登时昏厥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醒了过来,自己依旧躺在生产队的队部里,批斗会早已结束,可能是自己昏厥吓坏了打人者和组织者,草草结束了批斗会。这时,耳边传来嘤嘤的哭声,是妈妈!我那苦命的母亲哪!庄生心里暗自叫苦。本来还想通过奋斗拼搏,闯出一片天地,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,万万没想到现在毕了业回了家乡,因为恋爱成了罪人,给苦难中的母亲增添了更加难熬的苦难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多活一天,就给母亲增加一天的痛苦,也给心爱的红梅增加更多的痛苦,还给故乡增加新的祸患。罢,罢,罢,死了吧,一了百了!此时,他嗓子发干,仿佛撕裂一般,便大声喊道:“渴,渴,我要喝水,我要喝水!”此时,生产队的大井就在马圈旁侧。两个执勤的民兵大声喊道:“自己打去!猪八戒摔耙子,不侍猴!”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队部大门,看见娘正远远地站在生产队的院子里,两个民兵端着钢枪,正对着她呲牙裂嘴地比划着。他深情地看着母亲,放开喉咙大声喊道:“妈妈,你回去吧,你别为我牵挂,我没事的。”说着,一步一步向那口大井靠近,他不想错过眼前的机会。妈妈远远地喊道:“儿子,妈给你送的饭吃了吗?井拔凉水,凉呀,千万不能多喝!”妈妈,你放心吧!”近了,更近了,终于,来到了大井跟前。猛然,他将身子一纵,跃入了井中。“儿子!儿子!”母亲发疯地冲到了大水井口,两位执勤的民兵也跑到近前,不知所措。“孩子,你怎么做傻事呀!”母亲拼命地呼喊着,“救命啊,救人哪,我儿子跳井啦!”喊声惊动了生产队周围的村民们,纷纷从家中跑了过来;人群越围越多,却没有人下去救人。“死了好,死了好,死了少一个阶级敌人。”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。里边也有庄生的亲戚,心里也为庄生着急,惋惜,却因为自己的地主富农身份,不能乱说乱动,自己是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。也有庄生的发小,同学,朋友,可是,在残酷的“阶级斗争”面前,他们怎敢站到阶级敌人的立场上啊!且说红梅那边,自打庄生被批斗的那一刻起,便被父亲牢牢地锁在了自己的屋子里,她哭着喊着,砸门砸窗户,都无济于事。最后只好以绝食相对抗,并且将门从里面反锁,抱定以死殉情的决心。突然,村子里一片混乱,有人高喊“庄生跳井了!”声音透过窗户纸传到了红梅的耳朵里。红梅两眼绝望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夜空,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到了尽头。“山无棱,天地合,冬雷阵阵夏雨雪,乃敢与君绝!”她喃喃地诵念这几句诵给庄生的乐府诗,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根绳子取了出来,往房梁一投,系了个死结,站在凳子上,把绳子架到自己的脖子前,脚下一蹬,“扑通”一声,凳子倒了,一缕香魂飞出体外,去把庄生找寻……声音一下子惊动了在门外守护的家人,知道大事不好,拼命撞破房门冲进了屋里,发现了悬梁自尽的红梅,七手八脚将人救下。幸亏及时,功夫不大,女儿香魂归了体。于是,父母痛哭,女儿痛哭,一家人哭成一团。再说生产队的大井下,此时的庄生一头撞到大井里汲水的柳罐斗子上,双手本能地抓住了横梁和铁链,身子落到冰凉的井水里。一霎时,他突然警醒,自己死了,母亲怎么办呢?红梅怎么办?再说,这不叫畏罪自杀吗?还有什么自绝于党,自绝于人民……死了,不但证不了什么清白,反而落下更多的罪名!我这不是自己毁了自己嘛!对,我不死,我要活!我要活下去!于是,他在井底下大喊道:“救命,救命啊!”妈妈最先听到了儿子的呼救声,大喜过望,扯开喉咙喊道:“快快快,我儿子没死!你们下去救他呀,下去救他呀!”百十号人,却没有人应声。这时,外边突然闪电一般跑进来一个人,那是庄生的堂兄。他不是进城了吗?母亲想,应该是老天开眼,让他危难时刻赶回来,赶回来救他堂弟的!他分开众人,冲到大井边,顺着铁链爬到井底,一把拽住了庄生胳膊:“来,踩着我的肩,往上爬,没事!”上面也有人开始绕轱辘了,那是堂兄的父亲。庄生脑袋终于露出了井面,救人的手又多了几双,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伤痕累累,浑身滴着水的庄生抱起来,抬进生产队的火炕上,堂兄脱下他的湿衣服,妈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盖上……那个村里岁数最大的老者,庄家的老族长撅着白胡子说话了:“这是造的什么孽呀,孩子不就搞个对象吗?犯了哪条律法了?谁说黑红不能通婚了?为什么要把人往死里逼?”老人问一句喘一阵,手杖在地上敲得当当响,“再斗,斗我吧,我是庄家的老祖宗,还是他妈三代贫农,妈了个巴子的!”屋子里死一般沉静,组织批斗会的民兵连长蹓了,那个打人的恶棍也蹓了。剩下生产队长低着头,像霜打的茄子,蔫了。 众人循声望去,原来是刘红梅的父亲,脸上老泪纵横,喘着粗气,哽咽道:“这俩孩子的姻缘是天注定啊,任谁也破解不了。算了吧。如果再这么批斗下去,是要搭上两条人命呢——他们搞个对象有什么错?硬要往阶级斗争上拉,我看谁再拉,我和他没完!俩孩子有个三长两短,我要让他抵命!什么他妈的红五类,黑五类的,原来不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这块土地上的老少爷们吗?怎么就成了仇人了?对了,打人那小子来没?我得跟这狼崽子做个了断!”队长本是一个和事佬,墙头草,此时见惹了众怒,立马随机应变,就坡下驴。便顺水推舟道:“好吧,既然你同意结亲,我也没意见。那就成全他们吧!账就别算了,大家都一时喝错了药。”几天之后,由红梅父亲自操办,为二人举行了堂堂正正的婚礼。婚礼上,新郎新娘的眼睛红红的,婆婆的眼睛红红的,岳父岳母的眼睛红红的,参加婚礼的老少爷们和娘们的眼睛也是红红的——这是喜事吗?是啊,是暴风骤雨后的绚丽彩虹啊!是一场生死恋凝成的悲壮感人的大喜事啊!洞房里,二人抱头痛哭,哭声惊天动地,更是感天动地,涕泣鬼神。本来晴空万里,突然飘来一片黑云,“喀嚓——”一个炸雷,便下起瓢泼大雨。洞房外的人同样泪水连连,村里但凡人性未泯的人也都抹起了眼泪。这是黑男红女用生命换来的婚姻哪!但是,他们的生命抗争,能唤醒那些用阶级斗争大棒制造悲剧的恶人吗?如今,半个世纪过去,这一对同命鸳鸯已年近八十,童颜鹤发,白头相守,子孙满堂。托改革开放的福,儿子考入清华,并成为工程院最年轻的院士。儿子要接二老住进京师,二老坚辞,除了故土难离,更重要的,是离不开那一片差点让他们东南飞的松柏梧桐树啊!顺便交代一句,当初这场悲剧的制造者们二十年前便相继谢世,那位打人者在外头转了个把月又回来了,五十出头就死了,是横死的。这也许是善良的穿透力罢!“善恶终有报,天道好轮回。不信抬头看,苍天饶过谁。”
回城。王国斌画
陈新华:肇东平安屯,
一个没有“运动”的村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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